“山水之樂”——淺談中國古代的旅游文化
在中國古代,游山玩水是士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。“山水之樂”被認為是讀書人應有的愛好,彰顯出“君子”特有的清高品格和文化品位,其意義遠遠超出單純的旅行或娛樂。這一旅游文化現象的形成及其價值的提升,是儒家與道家思想互補交融的結果。
道家崇尚“見素抱樸”(《道德經》)“法天貴真”(《莊子·漁父》)“素樸而天下莫能與之爭美”(《莊子·天道》)。山水景物代表自然與天工,與人為斧鑿的廟堂都市恰成鮮明對比,“山林歟!皋壤歟!使我欣欣然而樂焉”(《莊子·知北游》)。東漢末年,道家思想的影響漸增,有人即指出旅游之樂合乎老莊悟道之旨,仲長統《樂志論》曰:“躕躇畦苑,游戲平林,濯清水,追涼風,釣游鯉,弋高鴻。諷于舞雩之下,詠歸高堂之上。安神閨房,思老氏之玄虛;呼吸精和,求至人之仿佛。”
迄魏晉南朝,玄學盛行,老莊之道上升為士大夫階層的流行信仰,山水游覽隨之風靡。其時士人習慣將觀賞自然風光與回歸人的自然本性聯系起來,如陶淵明的名句“久在樊籠里,復得返自然”“少無適俗韻,性本愛丘山”等。由于視山水為自然之道的體現,也就視玄理與山水如同一物,戴安道《閑游贊》內有一段經典的論述:“昔神人在上,輔其天理,知溟海之禽,不以籠樊服養;櫟散之質,不以斧斤致用,故能樹之于廣漢,棲之于江湖,載之以大猷,覆之以玄風,使夫淳樸之心,靜一之性,咸得就山澤,樂閑曠,自此而箕嶺之下,始有閑游之人焉。……彼閑游者,奚往而不適,奚待而不足?故蔭映巖流之際,偃息琴書之側,寄心松竹,取樂魚鳥,則淡泊之愿于是畢矣。”在當時的文人創作中,山水與玄理的結合很常見,兩者相互滲透,使山水景物升華為士大夫可以恣意遨游的一方自在、自得的天地,旅游活動從而獲得了返璞歸真、追求逍遙自得的象征意義。
山林既然在樊籠之外,于是變成隱逸的代名詞。這樣,便摻雜了入世和出世的矛盾。在儒家傳統中,原本存在仕與隱的對立,所謂“天下有道則見,無道則隱”(《論語·泰伯》)“窮則獨善其身,達則兼濟天下”(《孟子·盡心上》)。孔子對隱士們的評價是“不降其志,不辱其身”(《論語·微子》)。由此可見,隱逸包含著強烈的不滿和反抗現實的意味。但玄學家們努力調和“名教”與“自然”(即儒家與道家)的關系,提出朝隱說:“夫隱之為道,朝亦可隱,市亦可隱。隱初在我,不在于物。”(《晉書·鄧粲傳》)有人甚至斷言:“大隱隱朝市,小隱隱陵藪。”(王康琚《反招隱詩》)著意于林泉之下、脫略形骸的隱者不過是格局狹窄的“小隱”,而恣意所適、安閑朝市的才算“大隱”。
在入世與出世的關系上,儒家與道家從矛盾一變而為互補交融,郭象詮釋《莊子·逍遙游》“藐姑射之山,有神人居焉”一段時強調:“夫神人即今所謂圣人也。夫圣人雖在廟堂之上,然其心無異于山林之中。”盡管在亂世與衰世,隱居山林仍然具有不合作乃至抗爭的意蘊,但魚與熊掌兼得的邏輯從此占據士文化的主流,居官入仕享受世俗的成就,同時縱情山水獲取精神上的滿足,入世而又出世。山水之樂不再是消極避世的選擇,而是與功名富貴并行不悖的另一種精神追求。游風興盛之下,還出現了一種奇特的柏拉圖式精神旅游——“臥游”。始于晉宋間的名人宗炳,其人“好山水,愛遠游”,晚年時將一生游歷過的山水風光“圖之于室”,“澄懷觀道臥以游之”。這一紙上行游的精神娛樂變成著名典故,為后世眾多士大夫所效仿。
唐宋時期,朝隱說進一步發展為吏隱說,謂不以利祿縈心,雖居官而猶如隱者。回歸自然的旅游之樂是吏隱者的精神寄托,在文人作品中屢見不鮮,如白居易《江州司馬廳記》云:“江州左匡廬,右江湖,土高氣清,富有佳境……茍有志於吏隱者,捨此官何求焉?”宋王禹偁《游虎丘》云:“我今方吏隱,心在云水間。”白居易還提出中隱說,闡發官居閑職的生活風味,“大隱住朝市,小隱入丘樊。丘樊太冷落,朝市太囂喧;不如作中隱,隱在留司官”(《中隱》)。他歷數中隱的種種樂趣,首先就是旅游之樂,“君若好登臨,城南有秋山;君若愛游蕩,城東有春園。”
經過儒道思想的互補交融,追求山水之樂的旅游活動躋身主流文化,成為讀書人風雅清高的一個標志,以及文人創作的重要題材。山水畫論代表作《林泉高致》(北宋郭熙著)生動闡述了“君子”的山水癖:“君子之所以愛夫山水者,其旨安在?丘園養素,所常處也;泉石嘯傲,所常樂也;漁樵隱逸,所常適也;猿鶴飛鳴,所常親也;塵囂韁鎖,此人情所常厭也;煙霞仙圣,此人情所常愿而不得見也。”因此,士大夫階層中流行一種姿態,即不時表露對功名的蔑視和對仕宦的厭倦,希望掙脫名韁利鎖,脫去塵俗之氣,歸隱田野,留連于佳山秀水之間,過自由閑適的生活。即使王安石這樣的大政治家也會在登臨之際表白:“游者如可得,甘棄萬戶封。”(《次韻游山門寺望文脊山》)古代“士”的旅游,與現代的大眾旅游迥異。其在本質上是小眾化、精英化的,刻意與“眾人”保持距離,目的是暫離名利場上的激流險灘,躲避城市的喧囂嘈雜,從山水中汲取自在逍遙的精神愉悅。
山水不僅是旅游觀賞的對象,更是“士”的精神家園。它的意蘊雖以道家的自然為主,也融入了儒家的比德觀。儒家有托物言志的傳統,《詩經》善用比興,籍物抒情。孔子周游列國,歷覽名山大川,以山水比德(“智者樂水,仁者樂山,智者動,仁者靜,智者樂,仁者壽”,出自《論語·雍也》),用自然景觀的特性比喻人格意義和社會屬性,借以言志。隨著士大夫游覽山水之風的興盛,這一傳統得以發揚光大,如松柏、蓮花、“四君子”等,相繼成為士大夫品格的象征。
清康熙帝曾談到自然景物的比德意義:“至于玩芝蘭則愛德行,睹松竹則思貞操,臨清流則貴廉潔,覽蔓草則賤貪穢,此亦古人因物而興,不可不知。”(《欽定熱河志》卷25《行宮一》)因此,游覽山水又稱“仁智之樂”,被認為是繼承了圣賢之心。歷代大儒往往酷愛旅游,朱熹“每經行處,聞有佳山水,雖迂途數十里,必往游焉。攜樽酒,一古銀杯,大幾容半升,時引一杯,登覽竟日,未嘗厭倦”(羅大經《鶴林玉露》丙編卷三《觀山水》)。明代王守仁常說自己“生平山水是課程”,偶爾還發點道家的感慨:“塵網苦羈縻,富貴真露草。不如騎白鹿,東游入蓬島。”(《登泰山五首》之四)
放意林泉、流連山水的旅游文化,對中國古代的雅文化產生了深刻影響,派生出中國獨有的文化財富——山水詩、山水畫、盆景以及“雖由人作,宛自天開”的私家園林,而且塑造了富有中國特色的傳統審美觀,即反對人工斧鑿的痕跡,追求樸拙自然之美,向往人與自然的和諧。
更為重要的是,“寄傲山水”的旅游文化完善了士大夫的文化性格。余英時先生認為士是“中國文化傳統中的一個相對的‘未定項’,所謂‘未定項’即承認‘士’有社會屬性但并非為社會屬性所完全決定而絕對不能超越者”。他主要從階級立場和社會功能立論,但“士”的超越性還體現在超脫世俗的追求上。誠然,一般的士大夫多以山水之樂、出塵之想妝點風雅的門面,但又不宜簡單視之為虛偽做作,因為廟堂和山林的互補交融是士的理想人格,激勵士在心理上與世俗成就保持一定距離。特別是當仕途疲倦或官場失意時,山水旅游之樂永遠是士大夫的精神寄托。正如余英時先生所言:“也許中國史上沒有一位有血有肉的人物完全符合‘士’的理想典型,但是這一理想典型的存在終是無可否認的客觀事實;它曾對中國文化傳統中無數真實的‘士’發生過‘雖不能至,心向往之’的鞭策作用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