斯里蘭卡是如何整修古塔的
無畏山寺塔剎遺存
康迪佛牙塔
在斯里蘭卡考察古寺
補殘如舊的佛牙塔遺址
補殘如舊的佛殿遺存
隨著“一帶一路”國際合作高峰論壇在北京成功舉辦,“一帶一路”上許多國家悠久的歷史文化也廣為人們所關注。令我難以忘懷的是28年前的一次斯里蘭卡之行,那是1989年中國援助斯里蘭卡整修古塔的前期考察。作為中國外援的第一個整修文物古跡項目,可謂意義重大。筆者時任北京市古代建筑研究所所長兼總工程師,受聘為專家赴現場考察并進行可行性評估。為時一周,見聞頗多……
斯里蘭卡古時被稱為獅子國
東晉高僧法顯稱無畏山寺塔為“大塔”
斯里蘭卡是南亞古國,中國古時稱其為錫蘭、獅子國。在斯里蘭卡腹地三座古都連線的三角形范圍內,集中了從公元前4世紀至19世紀的大量古跡,其中有6處是最早列入聯合國世界文化遺產名錄的項目。這三處古都分別是位于西部、公元前4世紀至公元10世紀的安努拉達普拉,簡稱西古城;位于東部、10至13世紀的波洛納魯瓦,簡稱東古城;位于南部、16至19世紀的康迪。斯里蘭卡稱這個三角地帶為“文化三角”,是重點保護地區。在西古城遺址中有許多古塔,其中兩座最大,一座在無畏山寺,另一座在祇園寺。無畏山寺塔建于公元前1世紀,4世紀時中國僧人法顯所著的《佛國記》中稱其為“大塔”;祇園寺塔建于公元4世紀,法顯游歷時此塔尚未建成,所以書中未記。
斯里蘭卡的“塔”都是半球狀的覆缽體,頂部有一個方座,座上立一個疊盤形圓錐體的“剎”。梵名窣(音同“蘇”)堵婆,亦譯為塔婆、浮圖,簡稱為塔。這種形制源于公元前3世紀的古印度,但體量遠大過印度塔。無畏山寺塔底直徑97.2米,現狀殘高72.6米;祇園寺塔底直徑99.0米,復原推測高度123.14米,兩塔基本一致。初步觀察,兩塔殘毀都非常嚴重,塔下的圍墻、門殿、祭壇只剩遺址,塔體坍塌僅存大致輪廓,上面長滿雜樹。這次的援助就是修復這兩座大塔。
在研究修塔方案之前,我們用四天時間對“文化三角”所有已經完成和正在進行整修的古跡進行了考察。陪同考察的斯里蘭卡國家文物局局長羅蘭德·西勒瓦博士是一位建筑師、建筑歷史學者,也是有國際威望的資深文物保護專家,當時他是國際古跡遺址理事會的副主席,以后又當選為主席。文化三角的古跡整修就是由他主持的。
古塔修復不是單純的物體加固
整修古跡旨在保存信息留住記憶
1980年,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批準了斯里蘭卡“文化三角”古跡整修10年計劃,并列為20世紀80年代最重要的宣傳項目和實施項目之一,所需資金的百分之六十向國際募集,百分之四十自籌。由于國內動亂和募集不夠理想,10年計劃很難如期完成,其中最困難的就是對這兩座塔的整修。已完成的許多項目大多花費不多,修整后的效果由教科文組織聘請8個國家專家進行中期檢查后,給予了高度肯定。
這次考察遍及三座古都所有的古跡,重點是東西古城和水景園獅子巖古跡遺址。在這里我深深感受到穿越時空,被濃郁的歷史氛圍所浸潤。我體會到這種氛圍并不是單純的自然呈現,而是通過保存、整修和再創作提升的歷史記憶。關鍵是整修的指導理念,這就是整修古跡最主要的目的是保存信息,留住記憶,創造美感,而不是單純的物體加固。對文物的保護不僅是一種技術措施,更是一種文化闡釋。為此,采取了許多行之有效的方法:一是凈化環境,創造自然趣味,把古跡鑲嵌在草坪綠蔭之中,使之成為現代的文化公園;二是整修殘跡,保護現存遺物,使之成為真實的歷史見證;三是整殘做舊,把遺址恢復到一定歷史時期的“舊”狀,使之再現歷史的記憶。這個理念也正是國際文化遺產保護公約《威尼斯憲章》的要求,保護古跡的目的是“完全保護和再現文物建筑的審美價值和歷史價值”。
明高僧法顯去印度取經比玄奘早200多年
《佛國記》一書中的獅子國成為重要歷史文獻
在斯里蘭卡文化界,中國僧人法顯的大名無人不知。法顯(約342-423年),是十六國時期的僧人,他在后秦弘始元年(399年)以近60歲的高齡由長安出發西行取經,通過河西走廊,穿越瀚海,登上蔥岺,途經今巴基斯坦、阿富汗,進入印度,到達恒河下游的佛教中心摩揭陀國,學習梵書梵語,抄寫佛經,續寫經書。后來搭商船航海東歸,歷經驚濤駭浪,于東晉義熙八年(412年)抵達嶗山,次年至建康譯經傳法,在印度和斯里蘭卡共待15年。法顯出發時有11人同行,中途或殞或返,歸來時僅他一人。法顯是真正從天竺取經歸來的第一人,比赫赫有名的玄奘早了200多年。他歸國后寫了一部取經的記錄,名曰《佛國記》,又名《法顯傳》,記載了取經路上的真實見聞,其中關于獅子國的部分已成為斯里蘭卡重要的歷史文獻。
在法顯之后200多年,斯里蘭卡出了一位名叫不空的和尚(705-774年),對中國的佛教頗有影響。他初從印度密宗大師金剛智學法,14歲隨師來華傳法,以后得到唐玄奘推崇,與善無畏并稱“開元三大士”。他兩次歸國取經都再度赴唐,得到肅宗、代宗兩朝重用,曾在大歷四年(769年)赴五臺山譯經修功德,奉命建造金閣寺,這是中國第一座使用鎦金瓦的樓閣。我在參觀古城考古出土的器物中,居然看到了一片鎦金瓦,不禁懷疑五臺山金閣寺的金瓦技術是不是由不空帶來的,或者是不空從中國帶來一片金瓦,被其后人收藏?
不空的又一貢獻是為中國創造了一個守護邊防的“天王”軍神,也就是印度佛教護法諸“天”中的毗沙門天,中國譯為北方多聞天。不空曾翻譯(也可能是自撰)《毗沙門隨軍護法真言》,把毗沙門天塑造成一位軍神。據《宋高僧傳》記載,唐天寶年間蕃兵包圍安西,唐帝請不空搬來毗沙門天王率領神兵大破蕃兵,由此敕命各城門上都供奉毗沙門天王,后來各處防守地帶也都建有天王堂、天王寺、天王院?!端疂G傳》里林沖發配滄州軍營看守草料場,那里就有一座天王堂;北京的天寧寺在唐代時名為天王寺,延慶四海鎮長城下的營盤中現仍尚存一座明代的小廟天王寺,都在邊防重地。不管怎么說,法顯為獅子國記錄了歷史,不空為中國帶來了密法,兩人都為中斯文化交流做出了貢獻,他們的名字值得后人記住。
“窣堵婆”歷史源遠流長
中斯古建專家共同探討如何“補殘如舊”
在和斯方討論修塔方案時,首先對損毀的原因進行了分析。一,按照力學理論,當松散的固體自由堆積時是一個等邊錐體,其斜面與地面有一個56度的休止角,呈穩固狀態,在這個斜面以外的部分,理論上都是不穩定的。覆缽狀塔體的弧形部分都在休止角以外,是通過灰漿的粘合、磚塊的摩擦力和抗剪力使之穩定。但塔身用磚強度很低,一旦受外力影響,弧形部分就會坍塌。二,塔身外面原有14厘米厚的灰漿抹面,由于晝夜溫差較大,熱脹冷縮導致開裂脫落致使磚體裸露,又由飛鳥銜來排泄物中夾帶的植物種子在其中生根長大,年久成樹,根系扎入塔內隨風搖擺,加速了塔體表面松坍。三,當地雨量很大,雨水灌入松動的塔體,也使塔身受損。四,英國殖民當局曾一度修塔,補砌磚身,但由于措施不當,反而引起更大的滑坡坍落。對這些原因,中斯雙方認識一致。但對于如何整修,我們對斯方的概念性方案提出了疑慮。比如,未做考古勘探,塔體內部結構不明,塔的體積達48萬立方米,是全部都為磚筑還是中間為土芯外面包磚?在材料結構都不明的塔體上貿然加上大約1800立方米、重約4500噸的不可逆混凝土荷載,是不是過于冒險?因此我提出了兩點建議。第一,不直接承包整修,而是按照斯方方案援助整修一座古塔所需要的鋼材水泥,折合大約為商定援助資金的二分之一;第二,考慮到修繕的風險,建議先修其中一座,以便總結經驗。同時以同等規模的資金在遺址附近建造一座小型博物館或紀念館,規模約1500平方米,用以提升遺址的文化品質,吸引游客,增加收入,也為整修第二座古塔積累資金……我們的意見得到了斯方的認可。
考察結束后,斯里蘭卡總理邀請我們共進午餐。臨別之前西勒瓦博士要求我作一次學術演講,我介紹了中國的佛教建筑演變過程,特別是窣堵婆的各種變體。有趣的是聽眾中大部分人只懂僧伽羅語,而我們的翻譯又只懂英語,于是又找來一位二次翻譯者,我說漢語,先譯成英語,再翻成僧伽羅語,時間增加了兩倍。